【有恒·第184译】中亚国家面临的中等强国困境

日期:2023-10-08 作者: 点击:[

 

 

陈明霞编译

【文献来源】Ivan A. Safranchuk,Vera M. Zhornist, Alexander D. Nesmashnyi and Daniil N. Chernov, “The Dilemma of Middlepowermanship in Central Asia: Prospects for Hegemony”,Russia in Global Affairs, Vol.20, No.3, 2022, pp. 116-133.

一、研究背景与研究问题

当前美国的全球影响力正在下降,其经济霸权受到了来自中国的挑战,其向全球投射力量的努力正在遭遇世界范围的抵抗,美国霸权衰落的迹象愈发明显。虽然有些学者对此仍有争论,认为美国将继续保持其对世界事务的主导地位,但更多的学者宣告了美国霸权的终结(至少是美国霸权的急剧衰落)。美国主导下的霸权国际秩序被打破的后果是,世界面临动荡风险,这一全球层面的动荡又将反过来威胁区域秩序的稳定。为防止国际秩序紊乱,各国面临三种可能的选择:一是新的霸权国的出现及新的霸权世界秩序的建立;二是西方集体统治的建立;三是中等强国(middle power)的崛起及其在全球治理中作用的强化。第一种情况意味着将会出现一个受全球规范及区域规范共同约束的、经过改革的或全新的世界秩序。第二种情况意味着国际机制和全球治理将发挥主要作用。第三种情况则意味着,全球层面的规则将减少,同时区域层面的规则将增加,因为中等强国在特定问题领域将发挥更积极的作用,而且一般来说,地区行为体更有能力在区域层面推动议程和建立联盟。

对于以上三种可能的情景,本文持以下观点。首先,第一种情况不太可能实现。因为“霸权”意味着“主导性大国的合法统治”。尽管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经济和政治影响力不断上升,但其主导地位仍遭到强烈反对,缺乏统治的合法性。此外,中国的军事实力低于美国和俄罗斯,这使其无法实现真正的主导地位,并且美国极力地维护其霸权地位。其次,第二种情况可能是无效的,因为西方国家(包括西欧国家、加拿大、澳大利亚、日本等)虽然有可能共同制定国际关系调节方案,但前提是美国在其中发挥核心作用。而美国作为全球领导者的地位因其军事干预的失败而受到损害。最后,第三种情况更有可能发生,因为有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中等强国正在其所在地区发挥更大的作用,土耳其便是典型例子。由于全新的或经过改革的全球秩序尚未到来,因此稳定的区域秩序变得十分重要。区域秩序的建立存在两种路径:一是由大国或中等强国建立区域霸权(即霸权统治);二是建立或强化区域机制(即集体统治)。区域秩序的特点是,地区国家一致同意一套共同的规则和实践,这套规则和实践将帮助地区各国实现其共同利益。区域秩序既可以具有等级性,也可以具有平等性。鉴于中等强国往往坚持多边主义,因此更倾向于追求一种平等性的区域秩序;相反,大国则更倾向于寻求建立一种地区霸权或由大国集团统治的集体等级性区域秩序。

在众多区域案例中,中亚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案例——该地区既未建立起国际机制,又未出现中等强国的统治。此外,还有域外大国在没有明确规则的情况下在该地区争夺影响力并各自寻求建立地区霸权,然而迄今并未有哪个国家获得成功。从理论上讲,在霸权衰落之际,全球规则将被区域规则所取代。然而,欧亚地区尚未形成强有力的区域机制,有的区域组织成员数量多但一体化程度弱,有的成员数量少但一体化程度强,前者如独联体(CIS),后者如欧亚经济联盟(EAEU)。其次,介入中亚的域外大国的主要关注点是彼此之间的竞争,如俄美竞争或中俄竞争。总而言之,在霸权主义世界秩序走向衰落之际,中亚非但未能如其他区域那般建立起受中等强国支撑的区域秩序,反而日益面临被竞争性域外大国“撕裂”的风险,原因何在?未来建立起区域秩序的可能性何在?这是本文尝试回答的核心问题。

 

二、寻找中亚的中等强国

(一)何为中等强国?

学术界对“中等强国”的定义和衡量标准尚未达成共识。就对中等强国的定义而言,主要存在四种路径:一是功能性(强调一国在国际关系功能领域的影响力);二是行为性(强调一国参与多边主义及冲突解决的能力);三是等级性(强调一国的物质资源);四是观念性(强调一国叙事建构的外交政策工具)。就对中等强国的衡量而言,主要评估标准是一国在国际层次的政治、安全及社会经济进程的影响力。虽然受限于资源,中等强国对国际进程的影响弱于大国,但它们的影响也不容低估。此外,新兴中等强国与老牌中等强国之间也存在区别,二者在不同时期获得这一国际地位,并表现出不同的行为模式,典型的区别如,前者会随着地区影响力的增长而更倾向于一种温和而非激进的改革主义情绪。

(二)中亚为何没有中等强国?

从中等强国概念界定的等级路径(即强调一国的物质资源)来看,三个具体指标分别是GDP、人口和军事实力。就GDP而言,中等强国的门槛是占据全球GDP的0.5%(标准区间是0.5%-3%),中亚五国没有一国够得上这一标准。就人口而已,中等强国的门槛是3000万,中亚五国中只有乌兹别克斯坦符合这一标准。虽然这些量化的物质指标可以对一个国家的能力进行客观评价,但仅靠这些指标并不能用来评估国家在国际体系中的地位。

从中等强国概念界定的功能路径来看,即考察中亚五国是否在区域组织中享有发言权并影响区域进程。总的来看,中亚五国似乎对区域事务普遍缺乏影响力,并极大地依赖于外部行为体。虽然哈萨克斯坦与乌兹别克斯坦都是上合组织、欧安组织、独联体、集安组织等多个国际组织的成员,但两国在这些组织中都不占据领导地位。此外,当一些中亚国家(如哈萨克斯坦)试图独立推动区域组织时,要么遇到其他中亚国家的阻挠和抵制,要么即便成功也会迅速破产。例如,哈萨克斯坦于2002年发起成立的中亚合作组织,仅维持了3年,于2005年解体。其后,哈萨克斯坦又于2008年倡议建立中亚国家一体化联盟,但遭到乌兹别克斯坦的阻挠。

从概念界定的行为路径来看,即考察中亚五国是否采取了促进多边主义和冲突解决的相应外交行动,是否寻求被视为地区领导者并追求更高的国际地位。总的来看,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寻求提高其国际地位,并表现得像一个中等强国。在中亚五国中,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更有机会成为中等强国,因为它们有能力调节中亚的政治进程,而且两个国家都有成为中等强国的潜力。但与此同时,两国在通向中等强国的路上也都面临一些严重问题。从哈萨克斯坦来看,其代表了中亚中等强国可能面临的争议。一方面,有学者因哈萨克斯坦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以及奉行积极的多元外交政策而赋予其中等强国地位。然而另一方面,也有学者认为,积极的外交政策并无法弥补哈萨克斯坦严重的内部问题。尽管该国实施了经济改革,但贫困问题仍在;此外,高度的社会经济紧张严重侵蚀了政权稳定性与合法性,2022年初的大规模抗议明显暴露了该国政权的脆弱性。所有这些问题一致表明,哈萨克斯坦仍处于成为中等强国的过渡状态而非完成状态。乌兹别克斯坦也是如此,其外交政策与战略虽然开始转向开放和积极,但这种国际层面的转变并未能推动国内局势的变化,国内仍面临严重的贫困问题。哈乌两国在争夺中等强国地位时的徒劳无功表明,奉行积极的外交并不能解决国内稳定问题,更无法弥补物质实力的缺陷。

小国通常奉行追随战略与大国结盟,代价是接受大国的霸权统治。中等强国则通常奉行积极外交,拥有解决全球问题的调解资格及在国际关系中相对独立的地位。那么,一个小国要想成为一个中等强国,其应该与其他国家建立什么样的关系,目前尚未有定论。但可提出合理假设:一方面,小国必须提升物质实力;另一方面,其必须宣称自己是一个中等强国并开始表现得像一个中等强国。换言之,小国需要有一定程度的自主和自由,如此才能制定和坚持中等强国的外交政策与战略。那么,小国如何才能享有一定程度的自主和自由呢?基于东亚和非洲小国的研究表明,对冲是小国最有效的策略之一。然而,中亚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对冲策略在中亚并不起作用。那么原因何在?

对中亚各国而言,为维护主权与独立,其可采取:第一,聚焦周边合作以增强自身实力与影响力;第二,与其中一个争夺地区霸权的域外大国合作;第三,采用对冲策略在大国之间游走以实现自身利益。此三者皆有益于、但又不足以帮助中亚各国成为中等强国。20世纪90年代,中亚五国各自面临的内外挑战决定了各国的外交政策目标。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保持亲俄立场,同时并未完全依赖俄罗斯,而是与美、中两国同时保持联系;乌兹别克斯坦以地区大国身份自居,设法大大减少了对俄罗斯的依赖,主要专注于发展与非独联体国家的关系;土库曼斯坦保持中立,同时凭借与中国的天然气纽带来强化其独立地位。总而言之,中亚五国的外交策略各不相同:哈萨克斯坦在与俄结盟的同时,在中美俄三个大国之间保持着基本平衡;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主要采取对冲策略;乌兹别克斯坦将对冲策略与孤立主义结合起来(不参加欧亚经济联盟或集安组织等区域组织),土库曼斯坦则选择了孤立主义策略。由此可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地缘政治对冲策略在中亚尤为盛行,哈、乌、塔、吉四国为了经济利益在大国之间游走。因此,中亚各国越来越依赖于域外大国,最终结果是相互竞争甚至敌对的大国均势导致该地区紧张局势加剧,这反过来又促使中亚国家精英阶层对大国间的“地缘政治博弈”愈发警惕。

中亚各国意识到了与俄、美、中三个大国保持伙伴关系的危险及潜在风险。俄罗斯可能强化对各国的影响力并控制各国;美国虽不寻求操纵各国的外交政策,但却可能在中亚推进民主从而危及各国的政权安全与稳定;中国虽支持各国政权并坚持不干涉原则且愿慷慨贷款,但中国在油气领域的经济拓展和进取性明显,且中国更倾向于与中亚各国建立双边而非多边关系,这有碍于中亚区域秩序的形成。因此,中亚各国(尤其是哈、吉、塔三国)试图在中美俄三个大国之间保持平衡并避免落入其中一个大国的控制之下,但问题在于,正是这种旨在获得更多经济利益和自主权的对冲策略最终将各国推入了陷阱,强化而非减弱了各国对于大国的依赖,最终阻碍了它们向中等强国的“蜕变”。因此,积极的外交立场和多边主义,不足以使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获得中等强国的地位。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等中等强国的例子表明,帮助一个国家成为中等强国的不是在几个大国之间进行对冲或平衡,而是与一个大国结盟。中亚国家与该地区的某个大国(俄罗斯、中国或更有可能是美国)结成联盟,可能会取得更好的经济效益。通过加入现有的大国经济平台,中亚各国可以提高自身的经济能力,向更高的大国地位迈进。

 

三、中亚的霸权竞争与大国争夺

苏联解体后,中亚地区接近无政府状态。俄美中三国争夺霸权,但并未建立起霸权性的区域秩序,因为一旦一方试图扩大势力范围,其他两方必然采取措施予以阻止。此外,根据现实主义的理论逻辑,一个大国若想在中亚建立霸权,需得到中亚各国的同意或服从,然而现实却是,中亚各国要么选择平衡策略、要么选择孤立主义,从而挫败了任一大国建立霸权秩序的可能。

大国在中亚的霸权计划存在于经济、军事、政治三个维度,表现为区域和全球两个层次。中国的霸权计划主要集中在经济领域,美国的霸权计划以经济和政治为主,俄罗斯则涵盖了所有三个领域。在经济领域,俄中美推动不同的经济增长模式:欧亚经济联盟刺激区域经济一体化;“一带一路”关注基础设施发展和中国商品的跨境流动;美国领导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则强调全球化。在安全领域,俄罗斯致力于通过集安组织保护中亚国家免受外部威胁,尤其是美国军事干预阿富汗之后遗留的地区安全问题;中国致力于反恐和与地区国家开展军事合作从而为中亚安全做出贡献;美国自9·11事件后在中亚地区建立起军事基地,强调与该地区的安全合作。在政治领域,俄罗斯致力于推动后苏联国家之间的一体化;美国寻求维持自由主义的世界秩序,扩大自由主义机制的影响力;中国则拒绝干涉中亚国家内政,并强调与中亚各国保持独立平等。

基于欧亚经济联盟和集安组织的俄罗斯地区霸权计划、“一带一路”倡议下中国的全球霸权计划以及美国主导的自由主义世界秩序,这三大计划虽然巩固了三个大国在中亚的地位,但都未成功在中亚建立起霸权秩序。尽管俄罗斯努力推进地区一体化,但一些中亚国家(乌兹别克斯坦)尚未加入该进程;中国寻求扩大经济影响力的努力也在中亚遇到了阻力;美国在中亚的存在也有所减弱。然而,上述事实并不意味着中亚的霸权竞争减弱,相反,中亚的霸权竞争正在加速发展,“大博弈”正在重新上演。中亚地区大国竞争风险愈大,中亚各国选择对冲策略的收益愈小。因为随着大国竞争加剧,中亚各国面临的明确结盟的压力也将加剧,而追随战略带来的巨大利益诱惑使这一问题愈发突出。这便催生了中亚国家所面临的巨大战略难题——中等强国困境。

四、中等强国困境

中亚地区中等强国的缺位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它预示着中等强国出现的新模式。中亚中等强国困境的本质是,中亚国家是选择独立的外交政策还是选择与其中一个大国结盟从而丧失自主权。在全球霸权衰落之际,多元对冲是一国提升国际地位的可行策略,然而,就当前现状而言,中亚国家明显需要与单一大国结盟以获得向中等强国过度所需的物质支持。换言之,中亚国家通往中等强国之路的必要代价是放弃独立性与自主权。

乌兹别克斯坦与哈萨克斯坦是中亚地区中等强国的主要竞争者,但该地区的大国竞争有碍于两国成为中等强国,因为中亚国家与所有三个大国的联系过于紧密,这导致它们无法对某一大国采取追随战略,而只能继续奉行均势战略。正是这种均势战略降低了大国在中亚建立区域霸权秩序的可能性:在大国彼此竞争以及中亚国家均势战略的双重作用下,没有一个大国拥有足够的影响力在中亚建立起单一的霸权秩序。当然,哈萨克斯坦与乌兹别克斯坦也因此失去了成为中等强国的机会——因为成为中等强国势必需要追随其中一个大国,从而允许其建立起霸权秩序。简言之,要想成为中等强国,中亚国家必须首先成为霸权国的追随者。这便是所谓的中等强国困境。

 

五、结语

虽然有关中等强国的既有研究表明,对冲与多元主义是中小国家成为中等强国的可行策略,但中亚国家的案例说明了为何它们坚持对冲与多元主义却未能成为中等强国。本文提出了一种介于对冲战略与追随战略之间的“中等强国困境”,并指出,在某些情况下多元平衡战略无法为中小国家提供向中等强国转型所需的资源和工具,与其中一个大国结盟反而可能提升其成为中等强国的可能性。

在中亚的案例中,没有一个中亚国家成功地成为中等强国。尽管从理论上讲,获得独立、免于外部控制可能会刺激中亚国家向中等强国转变。然而在实践中,为了成为中等强国,它们需要与俄、美、中三国中的一国发展密切关系。事实上,中亚国家做出的选择不是追随某一大国,而是在三个大国之间保持平衡,因为追随某一大国必然意味着自主权的丧失,而与所有大国维持平衡关系则有助于维护自己的主权。因此,那些选择了均势战略的中亚国家不得不牺牲部分独立自主的外交,而那些倾向于孤立主义的中亚国家则牺牲了自己的经济发展。这样做的共同结果是,没有一个中亚国家成功成为中等强国,因此,也没有一个中亚国家成功地建立起由中等强国统治的区域秩序。

如前所述,霸权衰落期间出现的权力真空将由国际机制来填补。然而,中亚的案例证明情况并非如此,因为该区域尚未形成强有力的区域机制。随着全球霸权的衰落和地区机制的薄弱,中等强国的崛起被视为地区秩序缺位的必然结果。然而,中亚国家却陷入了“中等强国困境”:相对弱小的地区国家寻求维护主权的理性策略是在大国之间保持平衡,但这种策略无法为促进地区国家的发展提供足够的支持,因此也无法为其成为中等强国提供物质基础。对地区中小国家而言,这就是对冲战略和追随战略之间的困境。

编译者简介

陈明霞,必赢nn699net2020级博士研究生。本科和硕士分别就读于兰州大学政治学与行政学、国际政治专业。在《国际政治科学》《国际政治研究》《兰州大学学报》等刊物上发表过学术论文。

 

【校对者简介】

王子寒,必赢nn699net2022级硕士生。本科就读于必赢nn699net国际政治专业。硕士期间发表CSSCI学术论文1篇,2023年获得第四届“萃英杯”欧亚研究生论坛二等奖。

 

【有恒·欧亚学术编译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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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译:陈明霞

校对:王子寒

审校:孙秀文